男女主角分别是冯迎余生的其他类型小说《余生,再无余生 全集》,由网络作家“都慢慢”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职场新人遇故人阳光洒在操场的草坪上,冯迎翘了数学课,拉着余生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四月的阳光最舒服不过了,不仅不会让人觉得刺痛,反而越来越沉浸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里。冯迎索性闭上眼,翘着腿,脑海里仿佛有一片泛着波光的海飘过,惬意极了。过了十来分钟,冯迎几乎要在这样舒适的温度里昏睡过去,突然轻声喃喃自语:“余生,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好几分钟过去了,旁边的余生一点回应也没有。冯迎好奇地睁开眼,扭过头看他,却发现旁边的男生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竟然睡着了。余生眼睛生得好看,冯迎却很少见到他闭上眼睛的样子。此刻仔细一看,眉骨略略突出,眉毛自然延伸,有些杂乱但外形温润,眼窝与鼻翼间有着好看的弧度,长长的眼睫毛还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颤动。冯迎看得出神...
《余生,再无余生 全集》精彩片段
职场新人遇故人
阳光洒在操场的草坪上,冯迎翘了数学课,拉着余生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四月的阳光最舒服不过了,不仅不会让人觉得刺痛,反而越来越沉浸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里。
冯迎索性闭上眼,翘着腿,脑海里仿佛有一片泛着波光的海飘过,惬意极了。
过了十来分钟,冯迎几乎要在这样舒适的温度里昏睡过去,突然轻声喃喃自语:“余生,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好几分钟过去了,旁边的余生一点回应也没有。
冯迎好奇地睁开眼,扭过头看他,却发现旁边的男生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竟然睡着了。余生眼睛生得好看,冯迎却很少见到他闭上眼睛的样子。
此刻仔细一看,眉骨略略突出,眉毛自然延伸,有些杂乱但外形温润,眼窝与鼻翼间有着好看的弧度,长长的眼睫毛还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颤动。冯迎看得出神,渐渐地,自己的呼吸声竟也和余生一致了。
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想抚平余生有些杂乱的眉毛,可当她触到余生的额头时,却只感受到如死尸一般的冰凉。
她惊恐万分地缩回手,发现周围早已不是阳光明媚的学校操场。他们身处一片黑暗之中,而地上的余生此刻依旧如熟睡一般地躺着,只是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已经干涸得裂开。
周遭安静得可怕,她仿佛能听见自己惊恐不定的心跳声。她定了定神,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触向余生的鼻息。
“冯迎!冯迎!”Kevin急促的声音远远传来,她的手还来不及触到余生的脸,便被Kevin叫醒。
“又做噩梦啦?”Kevin递过一张纸巾,冯迎这才发现自己竟在车里睡着了,此刻满头大汗,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
冯迎接过纸巾抹了一把汗,对Kevin的提问不置可否,却转问道:“还有多久到家?”
“还有两个多钟头才到,你先歇会儿,我去给你买瓶水。”说完便开了车门出去。
看着Kevin远去的背影,冯迎心里微微有些动容,这一年,初来乍到,一个朋友也没有,多亏了有他陪在身边。
Kevin是冯迎在公司认识的新同事,一年相处下来,两人倒是很合拍。许多人都暗地里以为他俩是一对儿,连这次公司出差也故意安排了他俩一起,希望能成人之美。
Kevin对冯迎也是照顾得入微体贴,常常跟冯迎开玩笑说:“我和你那个什么余生,谁好?”
这种时候,冯迎往往什么也不说,一本正经地叫一声:“周凯文!”对面一脸笑意的Kevin立马炸毛,一副要从此绝交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Kevin脾气相当好,平时说话也都是眉眼含笑的温润男人,唯一的死穴就是他爸给取的名字,他一度觉得自己的名字太土而要拿着身份证去改名,却最终胳膊拧不过大腿,于是便一直以英文名Kevin四处勾搭人。
和Kevin混熟之后,冯迎不止一次嘲笑他的英文名,“你还不如在脸上纹身写个我就是gay,没听过十个Kevin九个gay啊!”
Kevin却一脸高傲地看着冯迎,“你懂什么,叫的人多说明好使,名字嘛,还不就是个代号。”
回过神来,都过去十分钟了,Kevin还没回来。冯迎觉得车里有点闷,下了车在路边透透气。睡了一觉醒来精神好了许多,不知道这是哪里,晚上十点多马路上依然车来车往。
冯迎在路边走了一小段,随意看两眼路边的小摊点。
突然听到马路对面一阵喧哗声,一群穿着破烂的老男人围着一个穿灰色衣服的年轻人,嘴里骂骂咧咧。年轻人背对着马路,冯迎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因为害怕而颤抖不已的肩膀。其中为首的男人踢了他一脚,他便立马滚到了马路的围栏边上。
身后的老男人仿佛不肯罢休,厉声呵斥着:“起来!”
他起身的片刻,冯迎仿佛疯了一般冲向马路,“余生!”
下一秒,却被人一把拉了回来,“你疯啦!不要命啦!”
冯迎什么也听不进,着魔一般地试图挣脱Kevin紧扣她的那只手。她死死盯着对面,可路上车来车往,等她挣脱了Kevin,马路对面已经空无一人。
她绝望地冲到对面,除了地上还未熄灭的几个烟头,什么也没有了。
Kevin追来的时候,冯迎已经瘫坐在地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扶到车里。
“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差点被车撞死!你要死能不能找个美一点的死法!”给她系好安全带,Kevin实在气不过,又忍不住数落她。
“余生……”冯迎哑着嗓子,却并没有眼泪掉出来,她只是两眼无神地回头望着马路对面,希望奇迹出现。
“那不是余生!你再这样出现幻觉我要带你去看心理医生了!”上次她也在大街上突然朝个小伙子冲过去,喊着余生的名字,结果别人把她当疯子。
说完Kevin气愤地发动了车子,不多时,便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车流里。
而不远处的窄巷里,穿着灰色衣服的年轻人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已经入秋了,J市的夜晚格外冰凉,少年身上只套了一件薄薄的T恤,衣领处还沾染着陈旧的血迹。他的膝盖处因为剧烈的碰撞已经撕裂开一道两厘米的口子,鲜红的血渍正透过肮脏的褐色裤管渗透出来,将膝盖附近的地面凝结出一小块深色的阴影。
身旁是两个穿着半旧皮鞋的男人,其中一个瘦弱的男人正低头哈腰地给另一个略显发福的男人点烟,一边伸手护住微弱的火苗,一边唯唯诺诺地道歉,“龙哥,今天的事儿就是个意外,这小子是个傻子,连自个儿名字都不知道的傻子。一不小心占了龙哥的地界儿,还请龙哥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他!”
那个被叫做龙哥的男人接过烟抽了两口,朝瘦男人脸上吐出一串烟圈,“龙虾,看在你我名字都有个‘龙’字的份儿上,今儿的事,就到此为止。但是下回,下回再让我看到你的人出现在我的地界儿,甭管他是傻子还是疯子,你就别想从我手里带回活人去。”
龙虾赶紧感恩戴德,“不不不,龙哥抬举了,龙哥您是天上的真龙,我龙虾就是泥地里的瘪虾一个,可不敢跟龙哥攀亲戚。小弟保证,今天的事,再也没有下回了,谢龙哥高抬贵手。”
对方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奉承,抽完一支烟之后,便带着一众兄弟浩浩荡荡地走了。
龙虾使劲儿啐了一口,“呸!”转身便一脚踹在少年肚子上,“托你的福,老子还得跟人装孙子!”
其他人一见龙虾动了手,自然地围上去一阵拳打脚踢,仿佛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少年真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人一般,非得见了血才能出上一口恶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帮人打累了,才消停下来。不多时,停在一旁的面包车发动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一把拎起瘦弱的少年,丢进后备箱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极度颠簸了一阵之后,黑色面包车终于在一栋二层民房前停了下来。
最后,后备箱的少年被人半拉半踹地带进民房,七弯八拐之后,来到后院的一处墙角。壮汉一把掀开地面上的石棉瓦,露出一个一米见方的木板,木板上扎着几个硬币大的小孔,靠左边有两枚陈旧的锁。
壮汉掏出钥匙,一阵开锁的声音之后,木板下出现了一个类似地窖的洞口,身后的少年被一把推了进去。少年翻了几个跟头,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勉强看清四周。
“喂!”
少年被吓得一个趔趄,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双腿在潮湿的地面上擦过,疼得龇牙咧嘴。抬头看向最靠里的角落,才发现角落里躺了个黑溜溜的大爷。
“喂,你干什么了?怎么被打成这样?”老大爷低着嗓子问道。
少年朝后缩了缩,一句话也不敢说。
老大爷顿了顿,从身后摸出半瓶水向少年扔过去,“把你腿上的血洗一洗,不然要瘸的。”
少年接过水瓶,愣了好一会儿,才就着冷水冲掉了伤口里的泥土,一面清洗一面疼得直抽气。
不多时,少年摸黑爬到另一头的角落里,静静地蜷缩成一团。老大爷又开口了,“喂,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只是轻轻地拍掉裤管上的尘土,并不作答。咕噜噜,一声肚子饿了的叫唤声突兀地出现在封闭的空间里。
“这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给你吃的。”老大爷从破外套口袋里掏出半个馒头轻轻晃了晃。
那半个白馒头在黑溜溜的地窖里仿佛一道闪亮的白光,勾得少年移不开眼。下一秒,少年已经干脆地闭上了眼,缩在黑暗的角落,一言不发。
老大爷率先举了白旗,“好好好,不说就不说。”说着将吃的稳稳地抛到少年跟前。
少年愣了愣,捡过馒头大大地咬了两口,不消几下,便解决了馒头。
老头似乎已对搭讪不抱希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觉,少年双手抱腿,似乎也准备入睡。
短暂的安静之后,静谧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嗫嚅的声音:“余生。”
“你叫余生?名字挺好听。”大爷嘟哝了一句之后便扭头入睡了。
“你叫余生?名字真好听。”好熟悉的话,很久之前,有个笑得璀然的女孩儿也这样说过。
那是冯迎和他说的第一句话,那天冯迎笑起来的样子,很美。
有多少次在睡梦中,余生也会笑醒,梦里冯迎笑着叫他“余生”。有时候,他也会以为一觉醒来,冯迎就在他身旁。可一觉醒来,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余生抬头望向头顶,有微弱的光线透过石棉瓦的缝隙撒进来。今晚,应该是有月亮的。
凌晨一点,Kevin把冯迎送到了楼下,看她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又不放心地把她送上了楼。帮她盖好被子,末了,嘱咐她不要想太多,明天还要早起开会,认识新来的部门经理。
冯迎呆呆地望向窗外,黑咕隆咚的夜空里只挂着一轮不太明晰的上弦月。今晚看到的那个瘦弱背影又一次出现在她脑海里,她反复回想着那个背影即将转过头来的一瞬间,会是余生吗?
余生,是你吗?
也许是太累了,这一觉冯迎睡得格外沉,一觉醒来,电话差点被打爆。
微信群里也炸开了锅。
冯迎一看时间,已经十点!惊得她立马从床上弹起来,顾晓饶的电话却打进来了。
她一边接着电话一边随手抓了件T恤往身上套,顾晓饶在那头声音大得像在尖叫,“冯迎!你知道吗!新来的部门经理超……帅!”
糟糕!昨晚心里七上八下的,居然忘了Kevin说过今早要见新经理的事了!
“哦哦哦,现在公司情况怎么样?”裤子拉链卡住了,一使劲儿居然直接断掉了!果然越急越乱!
“我帮你打掩护了!你赶紧过来还没人发现!”
“好好好,回头请你吃饭!”说着匆忙挂了电话,七手八脚地找了条新裤子套上,抓了背包就开始一路狂奔。
等冯迎挤完地铁溜进公司,见面会早已结束。只有一些年轻小姑娘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冯迎一路走过,小姑娘们像打了鸡血一般,说到新来的经理时便满眼冒泡。
冯迎几乎能想象到Kevin一脸陶醉的表情了,果不其然,刚进办公室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包,便被Kevin一把拉到了茶水间。
“我跟你说啊。”
“得得得,新来的经理很帅是不是?”冯迎一把打断Kevin,一副早已了然于心的神色。
“你知道啦?”Kevin一脸的惊讶。
“顾晓饶大早上就打电话跟我报告了一遍,你说呢?”
“顾晓饶!”Kevin说得咬牙切齿。
冯迎在一旁偷着笑,心想着有好戏看了。
回到办公室,听说新来的经理已经忙着和新接的项目客户吃饭了。
晚上公司办了欢迎会,大家一起吃个饭认识认识,冯迎向来不喜这些逢场作戏的酒会,准备找个借口逃开,可上头发了话,部门里每个人都必须到场。
“今晚穿红色长裙好还是黑色短裙合适?你说粉色衬衫和宝蓝色衬衫哪个更衬我?”在被Kevin和顾晓饶轮番着征求各种着装意见之后,终于熬到下班了。
到餐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冯迎忙活了一整天还没顾得上好好吃顿饭,眼下饿得饥肠辘辘,盯着桌上那盘红烧肉眼睛一眨都不眨。
顾晓饶和Kevin却坐得笔直,昂首挺胸,吸气收腹,还时不时挤兑对方一句“粉底太厚”、“眼线糊了”诸如此类。
冯迎看着一边掐架还一边努力保持优雅的两个“好姐妹”,幽怨地说:“你们都不饿的吗?一会儿都别跟我抢那盘红烧肉!”
顾晓饶和Kevin也是愣住了,今晚多少人悉心打扮来赴这个酒局,为的不过是让新经理多看一眼,提前和新上司套个近乎。还有谁会像冯迎一样,素面朝天就来了,还一心只惦记着红烧肉!
终于,到了七点半,包间门被推开了。大家都纷纷起身,好几个人还抢着给来人挪开椅子落座,唯有冯迎傻愣地坐在位子上。
顾晓饶推了她好几下,她才腾地站起身,正好弄出一阵不大不小的声响,好几个同事都朝她看了两眼,她仿佛看见刚进来的男人也朝她看了一眼,可对方连一秒钟也没在她脸上停留,仿佛完全不认识她一般。
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梁,恍惚间,她几乎快要以为自己见到了余生。可看着他冷峻的嘴角,得体的举止,她知道这不是余生。
“大家不要拘谨,吃得开心。”话音一落,大家纷纷落座,只剩冯迎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说话之人。
顾晓饶一把拉下她,“你干嘛?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莫不是看上他啦?”
“他叫什么?”冯迎猛地回过头紧紧地盯着顾晓饶。
“陈侯。”顾晓饶只动了嘴型说得异常小声,冯迎却听得真切。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
过去的数千个日夜里,冯迎东奔西走,为了找一个她心心念念的傻子,却杳无音讯。而这个曾经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却在不久之后又重现在她的生活里。
而此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将会在对方的人生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夜来忽梦少年事
这一宿,冯迎睡得一点儿也不踏实。
躺在床上回想着陈侯那句“早点休息”,她都开始怀疑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的幻觉。
倘若陈侯早就知道她在露台上,那……天呐!自己刚刚那么盯着他看了好久……想到这儿,冯迎唰的一下红了脸,仿佛自己暗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还偏偏给当事人撞破了。
就在冯迎正疯魔一般地在床上滚来滚去,脑袋里为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后悔不已时,又收到了顾晓饶火上浇油的微信消息。
“哎,你可别忘了看紧陈总。”
冯迎正想劝她把心放回肚子里,顾晓饶的消息又弹了出来,“还有……看紧你自个儿,可别把持不住啊!”消息末尾还带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以为我是你啊!”冯迎气急,这顾晓饶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哎哟,恼羞成怒了啊。我这也是提醒你。好啦,早点休息。”
又是“早点休息”,今天全世界都只剩这句“早点休息”可说了吗!
冯迎把手机扔到一边,努力闭上眼,酝酿睡意,挣扎到凌晨才勉强睡着。结果脑袋里却跟放电影似的,各种各样的梦境一个接一个。
“余生,听说语文老师上次被吓得请了两天病假呢哈哈哈!”冯迎把脑袋压低到桌面上,笑得一起一伏。
自从上次舞蹈教室的风波之后,语文老师请了好几天假,听说是生病了,八成儿是被吓得不轻。
讲台上的赵大山正在洋洋洒洒地讲解文言文,说到殉葬与祭祀,赵大山在讲台上拿粉笔敲着黑板用一口夹杂南方方言的普通话说:“同学们啊!这些啊都四迷信思想,要不得啊!什么鬼啊神啊都四自己内心恐惧的衍生物!老师我呢,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也无所畏惧!希望同学们也能一身正气!”
冯迎在台下憋笑憋得满脸通红,肩膀因此而上下抖动,赵大山一根粉笔头唰地扔过来,“冯迎你给我站起来!女孩子家家的,你看你成天像个什么样子!语文次次不及格!不知道你这些年都是靠什么混过来的!”
冯迎老老实实地站起来,委屈地开口:“靠一身正气啊……”
一句话说完,所有人哄堂大笑,赵大山的那张老脸挂不住了,气得直哆嗦,“我看你是一身戾气!给我滚去操场跑十圈!不!二十圈!”
当时正是六月末,夏天的日头最毒热的时候,冯迎那样的小身板,才跑了八圈已经累得走不动步了。
第十圈的时候,下课铃响了,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秒,冯迎感觉自己仿佛从高高的山尖坠落,一阵高速落体之后却落在一片柔软的怀抱里。
接下来便是一片虚无的空白。
待她醒来时,眼前一片雾白,她试着睁了睁眼才看清自己正身处医务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在读取体温计。“37.6°,正常,”医生转头朝向床尾方向说,“接着冰敷十分钟就差不多了。”
床尾传来一声小小的“嗯”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冯迎稍稍抬头,才看见了正在床尾倒腾一盘什么东西的余生。
冯迎正欲坐起身来,头上的东西突然掉了下来,软软的一包淡绿色液体,冰冰凉凉的,冯迎拿起来捏了半天也没弄清楚是什么鬼东西,只觉得闻起来有股淡淡的绿豆味儿。
就在这时,余生唰的一下站起身来,将冯迎按回床位,把手里的那包不明物体稳稳地敷在她头上。冯迎不死心地拿下来翻看,居然是一包用塑料袋包起来的绿豆棒冰!
看着冯迎一脸迷茫,一旁忙着写病历的医生抬头说道:“昨天夜里断了电,医务室的医用冰袋都没了,你中暑之后体温偏高需要降温,还好小伙子机灵,想了这个法子。”
难得听到有人夸自己机灵,余生在一旁傻愣愣地摸着脑袋。
“唉?余生,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买冰棍儿啊?”冯迎忽然问起来,余生呆呆地挠了挠头,半晌没有回话,冯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伸手摸向书包里的小盒子,果然已经空空瘪瘪了!那是冯迎存了小半年的零花钱,准备拿来买一双心仪已久的新舞鞋,现在居然变成了一兜冰棍儿!
“余生!长本事了!”冯迎骂骂咧咧地从病床上爬起来,余生自知自己犯了错,拔腿就跑,冯迎见势越追越猛。
“余生,你别跑!你给我站住!”两人一前一后地奔跑在校园里,夏天的风温柔地穿过头发,浮动起冯迎轻盈的裙尾,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绿豆冰棍儿淡淡的香味儿,整个校园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保鲜盒。
那天下午,冯迎也不记得最后两人是如何和解的,只记得最后两人停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冯迎手里还抓着那兜冰棍儿。
“余生,过来!”冯迎凶巴巴地喊道。
余生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冯迎却打开塑料袋,递出一支化了一半的绿豆冰棍儿。
余生显然没想到冯迎这么快就消气了,接过冰棍儿还试探着问了句:“不……不打我了?”
“打当然要打的,先吃完冰棍儿再打,不然都快化光了。”冯迎一边说一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掏出一支快要融化的绿豆冰棍儿自顾自地吃起来。
余生也傻愣愣地咬了一口冰棍儿,冰滋滋的。
“给!”冯迎又递过来一支,“快点儿,就罚你把所有的冰棍儿都吃光!这可是我攒了小半年的零花钱买来的。”
冯迎看着地上化成一兜汤水的冰棍儿,想到自己攒了许久的银子居然就换了这么一兜绿豆汤,顿时就悲从中来,可再看看余生,想到他刚刚着急忙慌的模样,却又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想着,只得大大地咬了一口冰棍儿,多吃一口就能多赚回一点儿啊!
那天的天台有微微的凉风吹过,两个人蹲坐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咬碎滋溜溜的绿豆冰棍儿,听着棒冰碎屑在唇齿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微妙声响,时间好像也变得悠长而无止境。
曾经总以为这样的青春岁月会像那天的冰棍儿一样悠长,可再多的冰棍儿也有吃光的一刻,而那样躲在天台吃冰棍儿的青葱岁月更是转瞬即逝。
只是转瞬之间,眼前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冯迎睁开眼,却只能看见一片浓重的雾气。
“余生?你在哪儿?余生?”她四下盲目地兜兜转转,模糊的雾气中忽然出现了那双熟悉的眼。有着坚毅的眉骨,深陷的眼眶,根根分明的眼睫毛。
“余生!你等等我!”冯迎努力追上去,却猛然听见身后有人喊着她的名字。
她扭头,身后站着余生,他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穿着素净的衣服,脸上挂着傻傻的笑意,甚至连身高和年龄也没有任何变化。
她惊讶地回过头,却发现刚刚她追着跑的那个人,此刻已站在她跟前,竟是陈侯。就在她脑袋一片浆糊,搞不清状况时,对方嘴角微微带着笑意,缓缓开口,“早点休息。”
吓得冯迎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简直阴魂不散,居然追到了梦里头!
下一秒,又有一些些失落。梦里余生还是那个单纯善良的翩翩少年,一点也没变。
余生,你还好吗?
平复了一会儿心情,一看时间,六点了,落地窗外绯红的朝霞似乎要燃烧起来,红得惊心动魄。离约定的时间也没多久了,索性起床梳洗。
冯迎正吃着酒店的自助早餐,陈侯才端着食物走过来。
“早啊。”对方简单地打过招呼便挪开座椅,坐在了冯迎对面。
“早,陈总。”冯迎随意应和了一句,便埋着脑袋喝着碗里的小米粥。
“昨晚睡得好吗?”陈侯往土司片上抹着果酱,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啊……挺好的。嗯……床……很软。”说完这句冯迎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对方不过是礼貌性地随意问一句罢了,自己居然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了这么多。
“那就好,今天好好工作。”好在陈侯似乎只专注于手里的餐盘,并没有深究冯迎的回答。
吃完了早餐,冯迎在酒店厨房里整整折腾了一上午,才做出了一小笼槐花饼。整个厨房都飘逸着一股槐花淡淡的幽香。冯迎的槐花饼,卖相算不得精致,勉强入眼。
陈侯尝了一个,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还行。”
冯迎也不知道究竟行还是不行,但一想到这次齐氏竞标,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心里就有些惶恐不安。心里偷偷地埋怨着陈侯,为什么偏要拉她下水。
陈侯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丝毫看不出任何忧虑。
原本冯迎理所当然地以为,下午和齐老先生的会面肯定是在齐氏公司本部,没想到,车开了几十分钟,居然停在了齐家老宅子门前。
原来,齐老先生近日都抱恙在家。
老管家德叔出来开了门,迎了他们进屋。冯迎和陈侯在书房候了十分钟左右,齐老爷子才缓缓下了楼。
冯迎原本以为齐老先生一定是个长相颇为刁钻的小老头,毕竟外界的传闻里,他总是性情古怪。可当冯迎仔仔细细打量了几眼坐在太师椅上的齐老先生之后,完全颠覆了她之前的种种猜想。
对面的男人虽然头发已经半白,却掩盖不了骨子里那种温润儒雅。倘若不是她深知这是一位在商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将,她一定会以为这不过是一位退休在家的风雅老人。
“陈侯?”说话之人端起德叔刚刚送过来的热茶,略略合了合茶碗盖。
“正是。”陈侯略一欠身,接过德叔递过来的两杯茶,给了冯迎一杯。
冯迎接过茶杯,倒是没急着品尝,先像模像样地把透明的玻璃容器举到眼前看了看,又凑到鼻下嗅了嗅,才端起茶水微呷了一小口,脸上神色古怪。先是有些惊喜,后又有些失望。
齐厉看了看这个表情多变的小姑娘,忍不住开口道:“怎么?茶不合胃口?”
冯迎一抬头正好对上齐厉询问的目光,一时揶揄,“倒是没有……不合胃口,今天有幸能尝到世间难得一见的东山碧螺春,心里头高兴。只是,可惜……”
看着冯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齐老先生更是好奇得厉害。暂且不说这茶已是世间罕有,倘若不是托了故人从中周旋,寻常人家根本不得一见,单说这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小丫头片子居然能在分秒之间光凭浅尝一口,便判断出茶种和产地,已让齐厉在心中好奇不已。
“可惜什么?但说无妨。”齐老爷子放下茶碗,往座椅后背靠了靠,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打量着对面的小丫头。
冯迎不知当讲不当讲,刚刚也是一时口舌之快便溜出了嘴,现在又暗暗有些后怕,担心自己弄砸了今天的差事。赶紧偷偷撇了陈侯一眼,只见陈侯端着茶杯正低头品茶,也不置可否。
“齐先生这壶茶冲泡之后,须臾之间茶叶便已沉底,必是碧螺春无疑。色泽好,茶水通透,且卷曲自然,定是人工炒制而非机器炒制。现如今只有苏州产的碧螺春是茶农亲手揉搓。再闻一闻味道,茶叶醇厚的香味里还透着一股甘甜的果香。众所周知,东山的碧螺春,都是茶树与果树间隔种植,为的就是取这一抹果香。”
“齐先生这壶碧螺春已是世间罕有,只可惜,这壶好茶错过了最佳采摘时间,只是雨前茶,却不是明前茶。”
冯迎这段话说得是不卑不亢,娓娓道来,在座的另外两人却是暗自吃了一惊,看着不起眼的黄毛丫头居然深谙茶道。
“哈哈哈,小姑娘,那你是如何知道这是雨前而不是明前茶呢?”冯迎本来心里头生怕齐老先生会雷霆震怒,没想到,对面的老人家居然喜笑颜开。果然,性情很古怪啊。
“其实,我也只是猜测,毕竟明前与雨前的区别十分细微。但清明节前采的茶叶更为鲜嫩,口感更加甘醇通透,而谷雨前采的茶叶味道稍稍逊色一些,口感略微带苦。当然,也不好说孰好孰坏,还是得看喝茶人的口味。”冯迎仗着胆子一股脑说完了心中所想,偷偷看了眼老爷子。
“难得遇上这么有意思的小姑娘。不错,这正是雨前茶,夫人生前最喜雨前,香甜里头略有苦涩。你叫什么名字?”
说话之人满眼笑意,冯迎总算松了口气,“冯迎。”
“好个冯迎,挺有意思。”
看着齐老爷子开心,陈侯赶紧趁热打铁,“齐先生,冯迎和夫人刚好同乡,今早特意做了点家乡特产的槐花饼一同捎来。”说着托德叔把东西递到齐老爷子手里。
“行,东西我收下了。”老爷子嗅了嗅槐花饼的香味儿,味道还不赖。
三人喝了会儿茶,中途齐老爷子问了几句冯迎关于老家的事儿,冯迎一一答上,气氛倒也融洽。
约摸着过了大半个钟头,眼看着时间也不早了,“听说齐先生身体抱恙,我们就不多叨扰了。”说着陈侯便打算起身告辞。
“阿德,帮我送送冯姑娘。陈先生请留步。”老爷子喝了口茶,不瘟不火地说道。
冯迎在外面等了几分钟,才见陈侯走出来,脸上神色说不出是喜是悲。
车行了十来分钟,冯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陈侯:“今天的事儿成了吗?”
陈侯略微笑了笑,“十之八九。”
“那齐老先生干嘛让你留步?”冯迎对此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刚说了半天话,口干舌燥的,便拿了瓶水润润嗓子。
陈侯笑得意味深长,“齐先生啊,看上你了……”冯迎惊得只差一口水喷出来!齐老爷子的年龄当她爷爷都绰绰有余!扭头看陈侯,对方居然笑得更得意了。
“看上你,想让你当儿媳妇儿了。齐南下个月回国,他想让你们俩见一面。”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要盲婚哑嫁吗?”冯迎没好气地说。这陈侯分明故意拿她逗趣,好好的话偏偏只说一半,吓得她差点被水噎死。
陈侯倒是不打算回答她,转而说道:“没想到你还对茶叶还挺有研究。”
“你要是有个茶壶老爸天天在你耳边念叨那些,你也会挺有研究的。”冯父是个典型的老“茶壶”,没别的嗜好,最爱在家倒腾茶叶。冯迎打小生在茶叶之乡,在家里又耳濡目染,也勉强算个“茶二代”。
开车的陈侯笑了笑,略做停顿,“不管怎么说,今天多亏了你。改天请你吃饭。”
冯迎迅速地在脑袋里想象了一下自己和陈侯单独吃饭的样子,简直是大写的尴尬,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这是我应该的。”
陈侯却仿佛并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时间地点你来定。”
冯迎看这事儿没有回转的余地,索性豁出去了,多两个人总比单独吃饭要好,“那,我可不可以带两个朋友?”
“随你。”说完陈侯便专心致志地开车。
千里跋涉寻余生
冯迎是在寻找余生的路上认识陈侯的。
那是十月的假期,冯迎匆匆上路,转了火车和汽车,又搭了一段顺路车才来到一个滇南小村寨。
过去几年的奔波里,几乎没有得到任何与余生有关的消息,却因此结识了不少同行的驴友。
其中很多人听了余生的故事,都表示愿意帮忙。他们常常徒步于云南大大小小的村寨,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希望。
冯迎微信里有个驴友群,都是一些愿意热心提供线索的朋友。
这次之所以突然奔波到此,也是因为微信群里有个驴友说,他在寨子里听到村民议论,这附近有个傻子独自住在树林的棚子里,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冯迎辗转到达民宿时,已是夜里八九点,月亮已经圆了七八分。
又到中秋了啊。
自余生走后,冯迎再也没过过中秋。
虽说中秋学校也会有假期,可冯迎无一例外都奔波在路上,最后一次关于中秋的记忆,还是余生离开之前那一年。
那时候余生已经是冯迎的小跟班,走哪儿都跟着冯迎。那几天班上很多男孩子都忙着做孔明灯,说是孔明灯,其实不过就是拿竹条和报纸糊一个有开口的灯笼,下面绑上蘸了灯油的棉花团儿。
余生不知道是被谁撺掇着,也拿了竹条和报纸在走廊的角落里弄得满手浆糊。
冯迎喊他一起下楼吹风,他在一堆报纸堆里抬起头,扬了扬手里的灯骨架,冲冯迎傻笑着,“灯……做……给你。”
冯迎抿着嘴笑,心里头想着,傻余生还会做孔明灯,倒是也不傻嘛。
可当晚上看见余生捣鼓了一下午的孔明灯之后,冯迎简直哭笑不得了。
余生兴高采烈地抱着他的孔明灯跑过来,献宝似的递给冯迎。
冯迎接过来一看,报纸糊了一层又一层,整个灯像个放大版的足球,又大又沉,最重要的是余生只在最下面留了个拳头大小的孔,根本没办法放蜡烛。
最外面糊了一层白纸,不知道余生在上面涂涂画画了些什么,看起来一片黑乎乎的。
再看看余生,胳膊上全是浆糊,两只手像在墨水里泡过了一样,两颊上还有些斑驳的墨水印儿,像极了京剧里的黑脸李逵。
冯迎抿着嘴憋着笑,假意问了问:“给我的?”
对面的男孩子使劲儿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给我啊?”冯迎看着对面腼腆的余生故意凑近了一点,打趣地盯着他躲闪的大眼睛。
“因……因为……”余生挠了挠头,一抬头看见夜空里那一轮圆月,脱口而出,“你……像月亮。”说完两颊迅速地爬上几抹红晕。
冯迎看着面红耳赤的余生,实在不忍心再逗弄他,“好好好,我像月亮。”说着摸了摸余生的脑袋。
其实余生比冯迎高了整整一头,但在冯迎面前,余生总像个小跟班似的低着脑袋,冯迎一伸手便能摸到余生软软的头发。
后来,冯迎不忍心告诉余生,他的孔明灯根本没办法放飞,只好编了个由头把孔明灯带回了家。
没想到时隔好几年,又到中秋,她因为一个“也许是余生”的消息,不远万里跑来了这个远离喧嚣的村寨。夜空里那轮月亮与几年前几乎无异,依旧圆润明亮。
冯迎站在民宿的露天阳台上,隐隐觉得有些期盼。也许,明天的中秋,她真的可以见到他了吧。
这一宿,冯迎几乎没合眼,天刚刚亮便打电话给之前约好的当地导游。由于寨子地方大,树林里路线杂乱,时不时还有热带动物出没,没有当地导游带路是不让随意进山的。
电话接通之后十来分钟,导游便开车来了。
冯迎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也没抬头,只听见旁边一个男低音传过来,“刘叔这几天身体不好,我过来替他帮你带路。”
冯迎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男人,穿着考究,文质彬彬,一看就不是山里人。
看着冯迎怀疑的眼神,对方笑了笑补充道:“放心,我在这生活了十几年,没人比我对这里更熟了。”
冯迎急着找人,也不想与他计较这些,只点点头示意出发。
几十分钟后,车停了。开车的男人告诉冯迎,这里就是那个村民口中的树棚。
远远地看着那个杂乱地搭建在一棵大树下的棚子,冯迎却突然开始感到害怕。她害怕当她走过去看到的人不是余生,她更怕生活在这个肮脏凌乱的环境中的人真的是余生。
又或者,如果,她的余生,已经不记得她了呢。
冯迎快步走到树棚边上,双手颤抖着敲了敲类似于门的东西,没有反应。她刚准备推门而入,却听见里面有人起身的动静,以及碰翻了塑料水瓶的声音。
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手还愣在半空中,脑袋里快速闪过余生的脸。
门终于开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叔探出脑袋,说了一串冯迎听不懂的语言。
本在一旁候着的男人,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到了冯迎身后,“他问你找谁。”
冯迎诧异地看了一眼身后的男人,“你问问他认不认识余生。也许,以前住在这里。”
一番交流之后,开车的男人无奈地告诉冯迎:“他说不认识一个叫余生的,他也是前几天发现这个树棚空着便搬进来住了。”
冯迎也不记得后来是怎么回到住处的。
这几年里,失望早已是家常便饭。可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遇上中秋的缘故,她一度以为真的可以和余生重逢了。结果,却又一次失望落空。
冯迎买了第二天回学校的火车,便躺在民宿的藤床上,只想好好睡一觉,这一天,太累了,结果却被外面巨大的音乐声吵醒。
原来是寨子里庆祝过节,村里男女老少都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好不热闹。
冯迎站在露台上看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扭头便看见了白天带她进山的导游。
“导游。”他此刻换了件寨子里特有的小衫。白天冯迎急着进山,并未仔细打量,此刻晚风拂过,掠起几缕额前的碎发,才发现他眼眶深陷,鼻梁高挺,在小衫的衬托下果然有几分本地人的样子了。
“怎么不一起下去跳舞?”对方轻松地问道。
“我不会跳舞。”冯迎拢了拢外套,夜里露台上凉气阵阵。
对面的导游笑了笑,“听说你明天要去城里坐车,刚好我要回城,可以捎你一程。”
“行,谢谢。”冯迎答应得爽快,毕竟寨子里进城的顺路车不多,运气不好的话也许要等上两天。
导游撕了张纸条,快速地写了几笔,递给冯迎,“我电话,明天找我,”说完转身准备走下露台,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陈侯。”
“冯迎。”露台上的姑娘扬了扬手里的纸条。
陈侯走后,冯迎独自坐在露台的藤椅上。想起陈侯深陷的眼眶,高挺的鼻梁,脑海里另一张相似的脸越来越清晰,不知不觉,已经湿了眼眶。
十月的夜里,温度已经很低,泪水滑过脸颊的时候还是温热的,待滚落到脖颈,已是冰凉刺骨。
周遭依旧是热闹的歌舞声乐,冯迎的心里却安静得了无生气,一轮模糊不明的圆月更衬得她身单力薄。
第二天陈侯捎了冯迎一程,便各自别过了。
冯迎回到学校,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又开始忙碌地上课、兼职,等攒够了路费,抓紧假期和周末继续奔波于周边的村寨。
原本寒假冯迎是不打算回家了,想趁着假期去更远的寨子碰碰运气,可家里下了死命令,说什么今年寒假也得回家过年。没办法,只能买了年前几天的火车票赶回家。
回到家,果不其然,一大家子人跟开批斗会一样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内容无非是,女儿大老远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念书,逢年过节也不回家来,年纪老大不小了也不见带个男朋友回家。
冯迎顶着压力听了好几顿教训,便借口困了回了房间。在房间里躺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前两天广场上有人放孔明灯,立马鲤鱼打挺地坐起来,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好半天,终于在床底下的纸盒子里找到了那团“纸球”。
冯迎拿在手里端详了许久,外层沾了许多灰,看不清画了什么,只看见黑乎乎一片。她鬼使神差地找来家里的小台灯,把灯源取出来放进纸球里,打开开关的那一刻,她惊呆了。
看起来黑乎乎的一片东西,原来是一双印得歪歪扭扭的手,想来不会画画的余生是直接拿手泡到墨水里在纸上印出的手印,难怪那天他满手污渍。
灯上还有一个圆溜溜的圈,冯迎仔细看了看,居然是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脸,只不过眼睛的部分被手印遮住了。
这画面多么熟悉。
从前,冯迎睡午觉的时候,余生总是拿手帮她挡住阳光。遮住的,正好也是眼睛这一小块。
狭小的黑暗空间里,柔和的灯光映在女孩儿脸上。她又哭又笑的表情,仿佛发现了掩藏许久的秘密,又仿佛像是弄丢了心爱的宝贝。
这几年来,冯迎失望过,甚至,绝望过。支撑着她南来北往的信念,只是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她始终相信,余生正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待着终有一日的久别重逢。
只是她没想到,她与余生的重逢竟要耗尽彼此最美好的年华。
当过往的那些熟悉面孔一一重现在她的人生里时,却唯独余生,姗姗来迟。
铜板街头擦肩过
烟袋街天桥下,一辆七座的面包车已经在此停留了好几天了。车身落满了灰尘,牌照也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车前,仿佛一个抖动就要掉下来似的。挡风玻璃上零零散散地堆满了各种办证、扣分,甚至二手车的小广告纸。挡风玻璃上挂了层围布,玻璃窗都从内里贴了黑胶,从外面看过去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大约早上六点到晚上七八点,面包车都停在天桥旁的空地上,似乎是空车一辆。但每逢黑夜来袭,面包车又神秘地隐入夜色,扬长而去。第二天早上,在所有人注意到那块空地之前,又悄悄地停回原地。
这块儿空地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用来盯梢是最好不过了。
空地四周则零星分布着几个人流高峰地段,西北方向是超市出口,东南角是地下通道入口,东边是人流密集的美食广场,每一处都至少分布着一名“棍子”。
“棍子”是组织低层小喽啰的叫法,因为被控制的流浪汉大多骨瘦如柴,就被粗暴地称呼为“棍子”。而在黑蚁组织高层间,“棍子”的标准名称其实是“一级工蚁”。
正如蚂蚁的群体一样,组织内部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而工蚁则是处于食物链最底端的“棍子”们。
“棍子”每日的任务是伪装、乞讨。每人每天都有最低配额,如果无法达标,就有惩罚。乞讨过程中也有明确规定和细则,如:不能与路人有语言交流,不得以任何形式向外界求助,不得擅自离开规定地界。
大多数“棍子”并不是真正的流浪汉或残疾人,落入组织之后,组织会使其变成名副其实的残疾人,再流放到街头乞讨赚钱。
为了确保乞讨过程安全可靠,同一片区的“棍子”们会配有数名盯梢,也就是面包车内的男人。同时,“棍子”间行连坐制,一人犯事,众人皆罚。因此,若想在日间求助外界,哪怕躲过了盯梢的人,也难逃被同区“棍子”举报和揭发的厄运。若“棍子”行为稍有异常,盯梢的壮汉们便会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麻烦。
烟袋街是附近几条步行街里人口流动量最大的,为了争取到这片片区,龙虾没少费心思。果然,初来几天,收益较之前已经翻了几倍。
余生所在的美食广场是夜间流量最大的场所之一,由于近年来餐饮业的快速发展,从夜幕降临到深夜十二点都依旧人头攒动。
这是余生在此乞讨的第四天。广场上依旧人来人往,偶尔有一两个外形酷似冯迎的女孩儿路过,可待走近了,却全然不是冯迎的模样。余生就这样伸长了脖颈,又失落地缩回角落里。
不远处的烤肉店里,顾晓饶和kevin已经早早地到了。
顾晓饶在心里头幻想过好多回,有一天能和帅气多金的男人坐在法国餐厅里,端着红酒推杯换盏,又或是点上一碟奢华的鹅肝,听着银制的刀叉敲击在餐盘上发出悦耳的声音。席间微微一抬头,两人相视一笑,对方轻启朱唇,叫一声“饶饶”。光是幻想这样梦幻而曼妙的场景便已足够让她瞬间少女心爆棚。
可她做梦也没想到,到了二十六岁的年纪,当她终于有机会和那样一个帅气多金的男人同食一桌的时候,她不是在高雅清幽的法国餐厅,而是在人声鼎沸的韩国烤肉店里!
下午冯迎告诉顾晓饶,今晚她请客吃烤肉,大概六点半到。六点才刚刚过了几分钟,顾晓饶和kevin便已到烟袋街候着了,毕竟是高峰段,很难等位。
大约六点四十,一辆黑色宾利停在烟袋街入口附近。冯迎自车上下来,身穿靛蓝套装的男人和她保持着一臂之距,一齐朝美食广场走了过来。
行到广场中央时,靠近东北角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有人和摊主骂起来了,边骂还边推推搡搡。隔着人群的广场另一面,少年裹紧了单薄的衣服,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过路的小姑娘丢了几个钢镚。
余生抬头的一瞬却再也挪不开眼——十米之外的人群中,身穿米色大衣的姑娘,是她!
是……她吗?
那个背影是如此地熟悉,曾经令他魂牵梦萦,每每只出现在睡梦中的背影,这一秒却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
她就要转过身来了!是你吗?冯迎!
余生感觉自己将要脱口而出,却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丝毫发不出声来。
“啊!”忽然前面的大婶一个趔趄踩在冯迎脚上,冯迎一时间失了平衡,好在身后的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冯迎后仰的身体。不过分秒之后,男人便悄无声息地松了手。
“谢谢。”冯迎有些尴尬地侧头对身后的男人点头致谢,心中还有几分惊魂未定,不知为何,刚刚忽然一阵毫无征兆的心悸,仿佛听到一声模糊的叫唤。
冯迎转过身来,环视了一圈四周,却只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喧嚣的夜才刚刚开始。顿时,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兀的有些悲从中来。
是错觉吧。
身后的陈侯见她失神的样子有些担心,“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冯迎回头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没事,可能是我的错觉,”说着望向东边空无一人的角落,“走吧,饶饶他们该等很久了。”说完便没入人群,一起往小巷走去。
天桥下的面包车缓缓地发动,一个左拐隐入川流不息的车流里。车后座上几个“棍子”被横七竖八地绑在一起,嘴里塞着的破布随着车轱辘的转动而上下抖动。余生两眼发直地瘫坐在地上,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是冯迎。真的是她。
这么多年,她还是没变,在拥挤的人群里微蹙着眉头的样子让人挪不开眼。头发似乎短了一些,个子高了一点点。她就那么站在那儿,一袭白衣立在人群正中央,就像一朵恰巧停留的云朵,迷惘而美得遗世独立。
那声“冯迎”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余生却感觉自己突然被人架了起来,拖向天桥下的黑色面包车。余生甚至忘了挣扎,他定定地望向冯迎所在的方向,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抽空了力气。
当冯迎走进烤肉店时,顾晓饶和kevin嘴里已经各自塞了一块刚刚烤好的五花肉。他俩正伸手招呼她过来,一声“冯迎,这里”还没叫出口,便一眼瞥见了冯迎身后那个帅气多金的男人!
顾晓饶和kevin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快速咽了一大口,嘴巴里那一块热烫的五花肉还来不及嚼碎便被生硬地吞下了肚里。直到陈侯打过了招呼坐在顾晓饶对面,她依然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看陈侯,再看看陈侯身旁安静地喝着白水的冯迎。
下午冯迎的确曾问过一句,“你们不介意我多带个人吧?”可那时她正忙着和kevin讨论一款新出的遮瑕膏,只随意应了声“没问题”便打发了冯迎。
早知道多带的一个人是陈侯,说什么她也得先好好沐浴焚香啊!再看看kevin,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今天穿的果绿色衬衫也太素净了!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之间也没人说话,还是陈侯先开了口:“这次公司竞标多亏了你们,这顿我请,放开了吃便是。”
顾晓饶和kevin笑着应和着:“哪儿的话啊,陈总客气了。”
接着两人便接连找了借口去卫生间,剩下冯迎和陈侯两人坐在餐桌旁。
冯迎还沉浸在刚刚毫无来由的失落感中,丝毫没有注意到餐桌上已经只剩了陈侯和她。倒是陈侯,看起来不太会喜欢这种吵闹地方的男人,却淡然自若,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
“你要吃点什么肉?”见冯迎有些出神,对方居然反客为主地问起她来了。
“都可以。”冯迎机械地答道。
“调料?”
“都可以。”
“喝酒吗?”
“都可以。”过了十几秒,冯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滴酒也不能沾的,可一旁的服务生已经身手敏捷地去拿韩国清酒了。
冯迎这才回过神来,一时懊恼得很,在心里嘀咕着,这死顾晓饶和kevin去卫生间都多久了还不回来,害她和陈侯单独坐着,颇有几分尴尬。
菜都端齐之后,他俩终于回来了。冯迎瞅了一眼,差点笑出了声。这两人敢情是去卫生间补妆去了!顾晓饶甚至还仔细地描了眼线,抹了腮红,kevin则是扑了一层细粉,还顺带着用水定了定发型。
看着他俩远远走过来,穿插于各色服务生之中,那股挺胸收腹的端正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巴黎时装周走T台呢。
化了妆之后的顾晓饶很显然信心大增,开始和陈侯搭话,kevin也不甘示弱,两人都使出浑身解数轮流和陈侯聊着各色话题,大到美国华尔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风云人物,小到公司新来的保洁阿姨。
陈侯话不多,但也会适时地回应几句,三人聊起来,气氛也还火热。冯迎一看这架势,赶紧夹了好几块烤好的五花肉,一门心思都放在吃肉上面。
待冯迎吃得差不多,三人已经聊到了有机蔬菜。再一看顾晓饶,手里拿着刚刚服务生端来的第二瓶清酒,眼看着已经见底儿了。
冯迎倒是不担心顾晓饶,她是北方姑娘,打小和家里的老头子们喝二锅头长大,就这点儿韩国清酒完全不在话下。可令冯迎没想到的是,顾晓饶居然“醉了”!
吃完饭,陈侯去停车场开车,顾晓饶“醉”得站都站不稳,冯迎和kevin两人合力搀着她才勉强站住脚。Kevin嫌弃地看了两眼正嚷嚷着“我没醉”的顾晓饶,一把甩开她攀在脖子上的手,咬牙切齿地说道:“顾晓饶你够了,陈总现在不在这儿!赶紧收收你那浮夸的演技!就你?两瓶清酒能喝倒你?就是给你两斤二锅头你都还能托马斯全旋好吗!”
这时陈侯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口,顾晓饶便踉踉跄跄地自己开了车门,直挺挺地躺在后排座椅上。
冯迎见此便顺势拜托陈侯把顾晓饶送回家。陈侯看了两眼后排喝得酩酊大醉的姑娘,再看看冯迎,“你也上车吧,我顺道送你回家。”
“不用了不用了,Kevin送我就好。”说着冯迎便挥了挥手,转身朝Kevin走去。
此时顾晓饶突然坐了起来,一副要吐的模样趴在窗口,冲Kevin挤了挤眼,比划着嘴型说了一句:“I——win!”
Kevin当下就气得眼斜嘴歪的,就差冲上去当场揭穿顾晓饶了。
这边儿Kevin载着冯迎还没回到家,冯迎便接到了陈侯的电话,原来,刚刚场面忙乱,冯迎居然忘了告诉陈侯顾晓饶的住址。
车开了一段儿,陈侯想问问顾晓饶住哪儿,可对方心里是打定主意要装醉到底了,暗自期盼着能够走上电影里惯用的酒后乱性的老套路,当然说啥也不能回家啊。
无奈,陈侯只能打给冯迎问住址。
冯迎当然知道顾晓饶心里头的盘算,正犹豫着要不要说,Kevin却一把抢过手机,“陈总,小饶家里家教甚严,夜不归宿可是犯了顾家大忌,麻烦您可一定得把她安全送到家里。”接着一口气儿报上顾晓饶的家庭住址,挂了电话,笑得令冯迎毛骨悚然。
是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来着,那他一定是没遇上过Kevin这样的男子!
待回到家洗漱完毕,已是夜里十点,夜风透过窗户钻进屋子里,凉意阵阵。冯迎掩了窗户便赶紧钻进被窝,一闭眼便又陷入日间那阵绞心的悸动。余生的模糊脸浮现在眼前,冯迎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变得遥不可及。
余生,你在哪儿?
出差云南遇秦罗
周一早上,冯迎打着哈欠刚刚踏进办公室,就看见顾晓饶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正好搁在办公桌上,吓得她迅速地清醒过来。
“你干嘛呢!大清早不带这么吓唬人的!”
对方幽幽地抬眼看了她两眼,“我活不下去了。”
看着顾晓饶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想是又和家里杠上了,冯迎却有意要打趣她,“难不成,是为了陈总?”
“别提了!提了更来气!天底下还有这种看着喝得不省人事的姑娘还能无动于衷的男人嘛!”顾晓饶仿佛突然被按了激活键的机器人,蹭的一下就活过来了。
“就你,也能叫姑娘?再说了,说不定——咱们陈总不喜欢姑娘呢!”冯迎被身后突然传来的Kevin神秘兮兮的声音吓得差点跳起来,“你走路都不出声儿的吗!”
“开玩笑,姐姐哪儿用得着动步啊,全!靠!浪!”说着比了个自以为神采飞扬的动作。
顾晓饶和冯迎看着Kevin浮夸的面部表情,再假想了一秒,倘若陈侯也是这么一副模样,顿时一股恶寒铺面袭来。于是两人很有默契地扭头忽略掉身后梳了整齐油头的Kevin。
“你妈又怎么压迫你啦?”冯迎走到座位前,挪开座椅,放下了肩上的挎包。
“我觉得我妈的洁癖和强迫症已经登峰造极了,今早上她进我屋打扫,我正刷牙呢,她冲出来劈头盖脸给我训一顿。”
顾晓怒目瞋视,冯迎则气定神闲地问了句:“肯定是你衣柜里的衣服又忘了按照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顺序来挂吧?”
“要是这个我也就认了!她拎着我屋里的垃圾桶就冲我开炮,说:‘你看看你这垃圾桶里乱成什么样儿了!’垃圾桶啊!那是垃圾桶啊!难道我还要在垃圾桶里边儿装个收纳盒不成!你说她这是不是找茬儿!不就是嫌弃我没对象吗!”
顾晓饶说得义愤填膺,冯迎早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顾阿姨这洁癖加强迫综合症真真是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啊。
要说这顾阿姨,虽说的确是典型的60后处女座,早年也确有轻度洁癖,可不至于现在这般鸡蛋里头挑骨头。最近几年,眼看着和顾晓饶同龄的小姑娘们都结婚生娃了,好多老同事都抱上了孙子,自己家闺女却一副誓死单身到底的架势,不免着了急。于是日日里都把注意力放在闺女身上,加之焦躁情绪连连升值,这洁癖和强迫症便越来越严重了。
起先只是念叨顾晓饶房间乱得不成样子,上衣和裤子不能叠在一起,穿过的袜子不要塞在鞋子里头,后来便越来越苛刻得离谱了。
“你这鞋带咋系的,两个圈儿都不对称,你这样咋能找到男朋友?”
“别涂这种大红色指甲油了,看得我瘆得慌,你能不能学学别的小姑娘涂个粉色指甲油,招招桃花?”
“你衣柜里头从左数第六件那条牛仔裤我给你扔了,多寒碜人!都穿得破那么多个洞了还留着上街讨赏呢?”
“红色内裤和绿色内裤咋能放在同一个收纳盒里呢,红配绿赛狗屁你没听过?”
为此,顾晓饶也是伤透了脑筋,三天两头和家里的母上大人打嘴仗,常常一肚子火气地到办公室吐槽。
冯迎还在一边儿笑得花枝乱颤,Kevin一个脑袋探过来,“嘿,你妈这算啥!你是不知道我爸,我爸那洁癖绝对是他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昨天晚上看我闲着没事儿干,唰一下给我两盆他的宝贝仙人球,说是这两天放阳台上晒太阳招了灰让我给擦干净!”
这下轮到顾晓饶和冯迎两人一起笑得停不下来了,“后来呢?你咋弄的?”
“能咋整?我爸那火爆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后来用了我整整三盒棉签才给它擦干净,你还别说,还真挺脏!”
Kevin那小表情一板一眼的,冯迎不禁在脑袋里想了想那个逗趣十足的画面,以前看《这个杀手不太冷》,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就是里昂拿着毛巾细心地给绿植擦叶子,那画面真有几分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意境,可再想想Kevin手里头捧着盆仙人球,拿着棉签翘着兰花指,细细地擦洗的样子,着实让人忍俊不禁。
“哎,你俩爸妈要是搁一块儿,那简直就是一出清宫戏啊。”冯迎调侃着眼前两个被爸妈折磨的大龄儿童,心里头也不免怅然,当初跑来这里工作也没想到日后就真的很少有机会回家了。前几日,妈妈早早地打电话过来,还语气坚决地让她今年务必要回家过年,最好能带个男朋友回家来瞧瞧。
她在这边沉默着没应声,电话里立马传来爸爸的声音,“别听你妈的,她瞎说呢,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没有男朋友不打紧。”临了挂电话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挂断,那头传来爸爸和妈妈的对话——“下回别在电话里催她了,你这样她干脆不愿回来了怎么办。我也是替她着急,这几年也没听说她谈个恋爱啥的。”
冯迎也不知道怎么和爸妈解释,难道要告诉他们,她在等一个她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处的人么。甚至,还是一个生死未卜的傻子。
这几年,身边也不是没有喜欢她的人,可她却一门心思放在寻找余生的事情上。
顾晓饶也曾经苦口婆心地劝过她,“你也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没人知道他是生是死,没人知道他在哪儿,还会不会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即便是有一天他回来了,过去的六年里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也许他早已结婚生子。你这样耗着自己的青春,很可能是得不偿失的。”
“如果他回来了呢?”
“如果他永远不回来你也不能一辈子这么耗着,不如给自己一个期限,都说七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身上所有的细胞重新生长一遍,过完年就足足七年了,你也该重新开始了。”
七年了啊,果真很久了呢。
“冯迎,你把这个拿去会计室一下。”冯迎正想得出神,组长丢过来一叠单据。
她简单整理了一下,放到文件夹里,便进了电梯。电梯上到六楼,其他人陆陆续续都出去了,只剩了冯迎,到了九楼门开了,陈侯走了进来。
冯迎往边上挪了挪,和陈侯拉开一段距离,微微侧身,“陈总。”说完便低头垂首地继续盯着脚尖。
旁边的人没有出声,冯迎用余光瞟了两眼,发现陈侯正盯着她看,连忙又把头向另一边扭了扭。
陈侯实在忍不住,先出了声:“你到几楼?”
冯迎吃惊地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刚刚心里想着事儿,进了电梯居然没有按楼层,而此时陈侯正站在按钮一侧看着她。
“31层,”看着陈侯帮她按了楼层,冯迎赶紧又补了一句,“谢谢。”
“想什么那么出神?齐氏的案子有眉目了吗?”陈侯好整以暇地侧身问。
“那个,听说孙怡已经在设计新图了。”孙怡是重点大学建筑系博士毕业,加之,其父又是建筑界声名显赫的孙仲,当初为了收她进公司也费了一番周折。虽然年纪轻轻但孙怡如今在公司制图组也已经是举足轻重的前辈,这次齐氏的案子自然也是由她来担纲。像冯迎这种既没有出身,又没有资历的小白,哪儿轮得到她操心。
“你自己有没有什么主意?”
“记得有个建筑界的大师曾经说过,他相信有情感的建筑,建筑的生命就是它的美。我想,孙怡如果能在当地住上一阵子,也许画出来的设计图也会更有感情吧。”
冯迎三言两语简简单单,不似有何深意,却正中陈侯下怀。这些天看了一些孙怡的设计图,外部大气,内部精细,很难挑出什么毛病,但仔细思衬,似乎又少了份灵气。现在听冯迎这么一说,少的大概就是那一份对于建筑的感情了。
“路易斯·巴拉干。”
“嗯?”陈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她费解。
“你刚刚说的那个,建筑界大师,是墨西哥建筑家,路易斯·巴拉干。”对方倒是耐心十足地为她解释。
“哦,这样。”正不知接下来还能说什么,电梯门适时地开了,23层到了。
看着陈侯走出电梯,冯迎终于松了口气,正靠在电梯墙壁上歇口气儿,即将合上的电梯门又开了,陈侯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周三之前处理完你手头的工作,最近要去云南出差一周。”
“为什么?”刚刚喘了口气的冯迎不禁脱口而出。
“你刚刚不是说,如果能在当地住上一阵子,画出的设计图会更有感情么,你和孙怡一起去。”说完便松了手,电梯门缓缓合上,冯迎还来不及拒绝,心里早已懊恼不已,敢情给自己挖了个坑,又要出差。
第一次见到秦罗是在机场前的草坪上,她不施粉黛地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身处十月的阳光里,来来往往的路人瞬时都沦为波澜不兴的陪衬。
冯迎是不相信所谓的缘分的,她更相信合眼缘。如果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是你见过第一眼就想要与之亲近的,那秦罗必定是其中翘首。
她就那样亭亭玉立地出现在眼前,颔首低眉,轻启朱唇,将一切娓娓道来。
冯迎在那一刻开始为这次出差感到庆幸。没想到陈侯口中的“有个朋友会去机场接你们”的那个朋友居然是个这样貌如罗敷的姑娘。
而后来,几天相处下来,果然初见就合眼缘的秦罗真的与她很合拍。秦罗带着冯迎和孙怡到一家风格别致的民宿下了榻,到各自房间放完东西,天已渐渐黑了下来。
房间通往一楼的回廊里挂着许多幅技艺精湛的画作,刚刚拉着行李走过,只是匆匆一瞥,居然没有发现其中的玄机。
冯迎虽然不懂画作,可光是凭借女人对色彩的一些些直觉与审美,也会觉得这些用色大胆而瑰丽的画作美得独特。
在回廊尽头挂着两幅不一样的画作。其中一幅是一团模糊不清,似乎解不开也理不明的的中灰色,其他什么也没有,看完心里不免一阵郁结难受,却不知道店家为何将之挂在这些精美的画作之中。
另一幅是两个人的肖像图,没有任何色彩,但也掩盖不住二人脸上青春年少的气息。两个少年搭着肩,脸上挂着十七八岁肆无忌惮的笑脸,即使没有任何色彩,却仿佛身处四月的艳阳天里。二人都生得好看,冯迎的眼光却不知不觉地停留在右边的少年身上,说不出的一阵心酸,不足片刻已潸然泪下。
“怎么了?”
冯迎吓得猛一回头,原来秦罗在一楼等了许久不见她俩下楼,便找了上来。
“没……没事,大概是什么东西迷了眼睛。”说着便同秦罗下了楼。
“这附近比较偏僻,没什么吃东西的地方,我给你们准备了些简单的饭菜。”说着便从厨房端出来好几样别致的小菜。
看着冯迎和孙怡惊讶的眼神,秦罗笑笑说:“忘了跟你们说,这家店是我几年前开的,没多少住客,比较僻静。你们放心住着,有什么需要,告诉我就好。”
原来,店家就是秦罗,难怪整家民宿都透露着一股如同秦罗一般的出尘之感。
店里处处都隐隐透露着不着痕迹的设计感,哪怕是角落的几盆绿植摆放得也是错落有致,让人心生愉悦。房间更是设计精良,撇开临“海”的绝佳位置不说,单是房间里的落地窗与延伸到“海岸”的户外亲水阳台都已经完全满足了大多数来到这片净土,企图寻找另一种生活状态的上班族。
冯迎笑着应和:“好的好的,麻烦了。”手里头已经迅速地夹起了几块肉片,边吃还边环顾着四周,刚准备夸奖秦罗不仅人生得好看,做菜也是一等一的手艺。
“屋子的设计挺不错。”冯迎还没来得及开口,一直沉默寡言的孙怡反而先开了口。
冯迎这才仔细打量着房子的内部构造,果然别具匠心,哪怕在云南多如牛毛的民宿里,这样的精巧构思也是难得一见的,不知是哪位前辈的心血之作。
“这屋子啊,还是几年前陈侯画的图纸呢。”秦罗说得云淡风轻,冯迎却暗自惊讶,原来看起来冷冰冰的陈侯也会有这么温柔的设计。转念一想,怕是陈侯与秦罗也不是普通朋友关系吧。
也对,男才女貌,倒是合适。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便不自知地问出了口:“秦罗姐和陈总认识很久了吗?”
正摆弄餐布的秦罗回头微微一笑,“是啊,打小就认识的。”
原来还是青梅竹马啊。
“怎么?对你们陈总这么感兴趣么?”冯迎还来不及接话,秦罗倒是反过来打趣她。
“不不不,不感兴趣,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一口辣椒呛得冯迎差点接不上气儿。一句话脱出口,才发现自己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接着冯迎便赶紧岔开话题,与秦罗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重回云南的第一晚总算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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